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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史前思想是如何起源的?人類的精神文明是如何誕生的?藝術和宗教是如何產生的?人類早期的象征表達是如何形成的?這不僅是史前研究或認知考古學的熱門話題,同時也關涉早期人類文明的核心問題,即史前思想(prehistoric intellectual),也就是史前人類的象征體系(symbolic system)。象征體系不僅是藝術表現、喪葬實踐和社會系統,而且作為人的特征而存在。不過,這個話題的話語權往往被歐洲所操控,特別被舊石器時代晚期洞穴巖畫的數量和分布上占主導地位的法國和西班牙所掌握。
巖畫測年打破歐洲中心論
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和巖畫在整個遠東地區特別是在我國似乎是一個被忘懷的學術領域,但在世界范圍內卻是最受關注的考古學課題之一。西歐南部坎特布里安山脈的洞穴巖畫不僅是世界上時代最早、規模最大的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藝術作品的聚集地,同時一直被認為是人類藝術和象征思維的起源地,人們相信“這盞燈一直閃耀在創造力的光芒璀璨奪目的歐洲”,這也是歐洲中心論的根源之一。不過在這方面,歐洲中心論近年來隨著考古材料的新發現不斷遭到挑戰。2007年,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的奧伯特(M. Aubert)等人對東帝汶的動物巖畫進行了鈾系測年,發現其時代距今兩萬多年前。其后,奧伯特等人又對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Sulawesi)廷普森洞穴(Leang Timpuseng)里的動物和手印巖畫進行了鈾系測年,獲得了四萬年之久的古老數據。2019年,他們對蘇拉威西島斯鵬4(Leang Bulu‘Sipong 4)洞穴中的人類最早狩獵巖畫又做了鈾系測年,結果獲得了更為驚人的距今43900年的古老數據。
該測年的意義不僅在于證實了亞洲地區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的古老性,而且打破了在藝術和精神文明起源問題上的歐洲中心論。正因如此,美國的《科學》雜志將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更新世洞穴壁畫的發現與年代的測定列為2014年十大科技突破(technological breakthroughs)之一。雖然亞洲巖畫時代的古老性已被確認,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畢竟在數量上,歐洲南部的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達上百處之多,東南亞地區的十幾處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能否與之抗衡?既然亞洲巖畫和歐洲巖畫同樣古老,那么誰影響誰?抑或歐洲與亞洲都是“流”,另外還有一個更為古老的“源”,只是尚未被發現?奧伯特等人傾向于后者。筆者也同意其看法,而且進一步認為這個更為古老的“源”很有可能在中國云南。這主要基于2017年我們對云南金沙江彩繪巖畫的大規模發現和最新的鈾系測年數據,以及南島語族擴散(Austronesian dispersal)的人類學理論而提出。
金沙江巖畫重要性得以體現
金沙江彩繪巖畫在風格上與歐洲坎特布里安地區洞穴巖畫特別是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4萬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巖畫中的動物形象非常相似。此外,兩地巖畫所表現的動物種類也有更多的親緣性,如野豬、鹿豚、貘、羚羊、牛等。21世紀初,澳大利亞學者保羅等人便注意到金沙江巖畫與歐洲舊石器時代自然主義風格巖畫之間的相似性。他與我國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學家合作撰寫了《自然主義:中國云南金沙江巖畫的風格與性質》一文,發表于英國的《劍橋考古學雜志》。他們將金沙江巖畫和歐洲南部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進行風格比較,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極大興趣。由于金沙江巖畫中出現了云南地區新石器時代早期便已滅絕的動物(如“貘”),所以巖畫的古老性也是毋庸置疑的。金沙江巖畫自1988年首次發現以來,迄今已發現了80多處。2012年,保羅等人與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對金沙江白云灣彩繪巖畫進行了鈾系測年,測年報告發表于美國《考古科學雜志》,題為《中國西南巖畫的鈾系測年》,巖畫的年代為距今5738年前。
2016—2018年,河北師范大學國際巖畫斷代中心、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文物管理所、云南省迪慶文物保護學會、西安交通大學組成聯合巖畫考察隊,對云南香格里拉金沙江流域的7個彩繪巖畫地點進行了考察,并對其中5個地點進行了鈾系測年的樣品采集和年代分析。盡管測年報告的文章尚未發表,但從目前的實驗室數據來看,金沙江流域彩繪巖畫的時代當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其中4個數據年代在1萬—3萬年,巖波洛巖畫點的測年時代在14733±783年、14980±637年。巖多谷等兩個巖畫地點的鈾系測年甚至為兩萬多年前。
舊石器時代藝術品的發現在我國寥若晨星。即便像人體裝飾品這種在歐洲常見的藝術品,在我國亦屬鳳毛麟角,遑論巖畫。國際巖畫界一度認為,藝術的發源地可能是非洲、歐洲甚至西伯利亞,但不可能在東南亞,更不可能在中國。然而,就目前的實驗室數據而言,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巖畫和中國云南省的金沙江巖畫證明,東南亞和中國不僅存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品(包括巖畫),而且可能是世界藝術和象征思維的發源地。
自1988年金沙江彩繪巖畫發現以來,引起了學界密切關注。就藝術風格來看,其與歐洲舊石器時代洞穴巖畫有諸多相似之處,譬如動物主題和自然主義的風格。其與印度尼西亞4萬多年前舊石器時代的彩繪巖畫,更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除了自然主義風格的動物主題和動物種類外,還有繪制技術、手法與模式(如單線或復線的側面輪廓表現法、幾只動物重疊一起的繪制法、清晰的豬鬃鬣毛表現法、線形涂抹法等)等。
推進金沙江巖畫研究
但僅憑藝術研究和人文研究,始終無法解決金沙江巖畫的年代問題,所以多年來其研究一直沒有進展。2014年,蘇拉威西舊石器時代巖畫測年發表以后,人們意識到東南亞不僅可能是人類藝術和象征思維的發源地之一,而且在蘇拉威西和歐洲坎特布里安洞穴巖畫之前可能還存在更為古老的藝術起源地,這使得我們探尋藝術起源的目光又一次瞄準了金沙江彩繪巖畫。金沙江彩繪巖畫不僅是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藝術作品,而且可能是世界藝術之源。印度尼西亞舊石器時代巖畫的發現,僅僅動搖了藝術起源的歐洲中心論,但畢竟只有十幾個地點的舊石器時代巖畫,不足以與歐洲坎特布里安洞穴的上百個巖畫地點在數量上相抗衡。但是,金沙江流域目前已發現的80余處彩繪巖畫地點,其時代一旦得到確認,便能在數量上與歐洲抗衡,從而打破歐洲中心論。
金沙江巖畫分布于青藏高原東南緣川滇藏交界處的金沙江及其支流沿岸,主要由史前狩獵采集人群制作,是以彩繪巖畫為主兼有鑿刻、噴印等技法的巖畫群。金沙江巖畫大多數采用描繪的技法、寫實主義的風格,表現野牛、鹿、巖羊、山羊、野豬、麂、獐、猴、野馬、野驢、熊、虎等動物圖像,刻畫準確、用筆熟練、形態生動。此外,還有人物、弓箭、手印、符號、幾何圖案等。有的地點的巖畫,圖像顯示出不同顏色勾勒的痕跡互相疊壓,可以據此分析巖畫的分期。金沙江巖畫是目前有絕對年代數據測定記錄的中國最古老的彩繪巖畫,是不同于中國其他地區巖畫的一個獨特的巖畫種類,與法國、西班牙舊石器時代以及東南亞發現的舊石器時代狩獵采集巖畫相類似。金沙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人群遷徙交流的重要通道。今天,這里居住著漢、藏、納西、傈僳、普米、彝等民族。金沙江地區地理地貌、氣候環境、植被林木的多樣性,包括人類族群的雜居錯居,導致了早期巖畫數量上的龐大和形式上的多樣性。金沙江巖畫的發現,為歐亞大陸史前現代人遷徙、人類精神文明和象征思維的發軔、宗教藝術的起源等,提供了珍貴的考古學證據。
在南島語族擴散的人類學理論語境下,我國云南金沙江和印度尼西亞的巖畫在文化屬性上應該是有淵源或親緣關系的。南島語族擴散的人類學理論認為,在東到太平洋東部的復活節島、西到印度洋的馬達加斯加、北到夏威夷和中國臺灣、南到新西蘭的區域內,其間包括中國臺灣、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美拉尼西亞、密克羅尼西亞、波利尼西亞等,這一地區的民族所使用的語言雖然多達1000—1200種,但同屬一個語系。澳大利亞學者貝爾伍德、已故著名美籍華裔學者張光直等人已從語言學、考古學、現代分子人類學等方面研究了南島語族的起源、擴散與分布。學者們一般認為,南島語族最早起源于中國東南沿海的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或跨湖橋文化,從全新世起,順著東南沿海向東南亞或通過中國臺灣向太平洋諸島擴散。金沙江舊石器時代晚期巖畫的發現,不僅從巖畫角度證明了南島語族擴散的真實性,而且時間更早、范圍更為廣闊。正是基于南島語族的擴散學說,我們不僅將金沙江巖畫與蘇拉威西洞穴巖畫關聯起來進行對比,同時亦可將其視為一個整體,作為藝術和象征思維的東南亞起源的材料證據和理論支撐,與狩獵采集有關的自然主義巖畫傳統可能曾經從西歐延伸到印度次大陸,并延伸到中國東南部。但是,研究這種全球范圍的人類遷徙和文化傳播,僅有人文的理論研究是不夠的,在目前的高科技時代還需要各種科學數據的佐證和支持。
(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二級教授)